纳兰容若是怎样成为一代文青男神的?
纳兰容若是谁?这个名字也许对于有些人如雷贯耳,对于很多人似曾相识。即使你对此人一无所知,也十有八九听过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吧。没错,这句流行到让你避无可避的话,就出自纳兰容若。
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?他生活在清朝初年,和康熙爷年岁相仿,最大的身份标签是著名词人。去年是他逝世333周年,而根据其最近十几年的走红程度,称其为现代“文青”的男神也不为过。
早在2006年,有位叫安意如的女青年出版了两本书,一本叫《当时只道是寻常》,是赏析纳兰词的散文,另一本叫《人生若只如初见》。有网友回忆,当时市里办了个读书征文活动,“收上来十个读书笔记里面八个安意如”。
时至今日,笔者在广州图书馆网上随便一搜“纳兰”, 洋洋洒洒300多条书目,作品选集、人物传记、学术研究、YY小说,不一而足。而与他同时代的词坛领袖朱彝尊、陈维崧,检索结果合起来不过20多条。有些书甚至将他与“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”的仓央嘉措捆绑销售,就连远在英国的济慈也不能幸免。
影视剧也没放过这个大IP,从十几年前的电视剧《烟花三月》《康熙秘史》,到两三年前热播的《寂寞空庭春欲晚》,再到去年首演的舞剧《人生若只如初见》,都能看到纳兰的身影。
纳兰容若何以如此受欢迎?要了解他,先从名字说起。不少人把他的“走红”部分归因于他有个缠绵悱恻、自带光环的名字。在汉人中,四字姓名不多见,司马相如是一个,复姓司马,名相如。
那纳兰容若是否复姓纳兰呢?也是,也不是。说是,因为“纳兰”二字确实是他的姓;说不是,因为他是少数民族,“纳兰”其实是他姓氏的汉语译音,而译音可说是五花八门,就我所知有“纳喇”、“那拉”、“拏懒”。如果称纳兰容若为“拏懒容若”,那就诗意尽失了。就像好莱坞性感女神梦露,若译为“门罗”则韵味全无。
纳兰容若是满洲正黄旗人,其实他的祖先是蒙古人,姓土默特,后以其所灭部落“纳喇”为姓。后来迁至叶赫河附近建国,号叶赫。清王朝最著名的女人慈禧太后即为叶赫那拉氏。虽然纳兰容若是少数民族,但其家庭深受汉文化影响,所以也按汉族传统起名。他原名“成德”,因避皇太子保成的名讳而改为“性德”,字容若。因仰慕汉文化,他有时也自称“成容若”,典型的汉名。
说完“芳名”,就要聊聊这位公子的身世了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“淄尘京国,乌衣门第”,用今天的话来说,活脱脱的偶像剧男主人设。其父是权倾朝野的重臣纳兰明珠,历任内务府总管、刑部尚书、都察院左都御史、兵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、太子太师等要职,在平定三藩之乱中尤有功勋。
纳兰家族和清朝的主人爱新觉罗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简单来说,容若曾祖父的妹妹,是康熙的曾祖母;容若的母亲姓爱新觉罗,他的外曾祖父和康熙的曾祖父是同一个人——清太祖努尔哈赤。说人话,容若是康熙皇帝的表弟。
光是出身显赫没什么,可他还有才。据史料记载,纳兰天资过人,潜心学问,22岁中进士,仅次于状元、探花、榜眼。他精于写词,著有《饮水》《侧帽》两本词集,作品“清新秀隽,自然超逸”,“哀感顽艳”(悲痛的情调使冥顽无知的人和聪明美丽的人一样受到感动),近似李后主,有“清初第一词人”之誉。
其友有诗云“家家争唱饮水词”,可见其词通俗晓畅、广为流传,不禁让人联想到白居易和柳永。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评价他“以自然之眼观物,以自然之舌言情,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,故能真切如此,北宋以来,一人而已”。这段掷地有声的评语仿佛是大红钢印,现在每提纳兰词必被引用。
《清史稿》书影
其实,纳兰还有其他不为大众熟知的才能,借用流行语应该叫“斜杠青年”、“宝藏男孩”。比如,除词以外,他的著作还包括诗、文、赋、杂识、经解,梁启超赞誉他为“清初学人第一”。
纳兰的恩师徐乾学记述,纳兰手巧如神,善制器物,书画评鉴的造诣也极高。但如果你以为纳兰只是个弱质贵公子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根据诸多记载,他幼习骑射,百发百中,后来成为天子近侍,可谓文武双全。
说到御前侍卫,你脑海里是否会浮起很多熟悉的形象?比如《还珠格格》里的尔康,《延禧攻略》里的傅恒、海兰察。他们身份高贵,出入宫禁,英姿飒爽,威风凛凛,得空了还能和格格、宫女谈谈恋爱,好不惬意。
事实又是如何呢?“清代侍卫属皇帝近御之兵,专门负责皇帝及皇宫的安全保卫”,“多由满洲贵胄子弟充任,御前侍卫、乾清门侍卫更是非正黄、镶黄、正白上三旗莫属。”侍卫政治地位高,经济待遇优厚,也是满族子弟的进身之阶,和珅、容若之父明珠都是典型例子。
容若起初是三等侍卫,很快擢升至一等,职级为正三品。他的朋友们说他“侍禁闼数年,进止有常度,不失尺寸。盛寒暑必自强,不敢辄乞浣沐”,“上有指挥,未尝不在侧,无几微毫发过”,“惴惴有临履之忧”。可知纳兰侍奉天子寸步不离,殚精竭虑,谨言慎行,常有如履薄冰之忧惧,真不是个美差呀!
《还珠格格》剧照
《延禧攻略》剧照
纳兰不但出身望族、才华横溢,还是个痴情儿郎,放到现代那可是万千少女的白马王子了。今天感动读者的,多是他关于情爱的篇章。
的确,对于现代青年,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”的亡国之痛是无法想象的,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”的豪迈广阔是难以企及的,“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”的宁静闲适是格格不入的,“修到南屏数晚钟”的幽微隐忍是不易体味的,而纳兰那些浅近真切、柔肠寸断的爱情小品,也许最容易引起共鸣。
君不见,KTV里的流行曲几乎清一色关乎痴男怨女。这里没有贬低纳兰文学成就的意思。他生在富贵温柔乡,年纪既浅,未经大风大浪,他的词也从来不以深厚、宏大见长。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里就说过,词的境界有大小,但这不能作为衡量优劣的标准,“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”哪里就不如“落日照大旗,马鸣风萧萧”呢?
那么,笔端流泻出无限哀婉的纳兰到底经历了什么?最显而易见的是原配的早亡。他20岁左右娶卢氏,琴瑟和鸣,感情甚笃,但妻子数年后即亡故,从此悼亡成了纳兰词的一大主题。著名的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,出自他的一首《浣溪沙》,全文是:
谁念西风独自凉?萧萧黄叶闭疏窗。
沉思往事立残阳。
被酒莫惊春睡重,赌书消得泼茶香。
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孤清的背影,在瑟瑟秋风中颤抖,在暝暝黄昏中神伤。也许一抹浅笑曾掠过他的唇边,因为他想起了与爱妻生前的温馨种种:她醉后沉睡他便轻手轻脚生怕惊扰她;玩背书赌茶的游戏,获胜的一方兴奋得把茶都泼了出来。
然而,他笔锋一转:那些当时不经意的日常啊,如今回想起来竟如此珍贵!珍贵到无可重来,珍贵到铭心蚀骨。一句看似平淡的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,于无声处见哀绝之音。
《康熙秘史》剧照
他有一首《金缕曲》,题为《亡妇忌日有感》,我每读泪目:
“此恨何时已。滴空阶、寒更雨歇,葬花天气。三载悠悠魂梦杳,是梦久应醒矣。料也觉、人间无味。不及夜台尘土隔,冷清清、一片埋愁地。钗钿约,竟抛弃。
重泉若有双鱼寄。好知他、年来苦乐,与谁相倚。我自终宵成转侧,忍听湘弦重理。待结个、他生知己。还怕两人俱薄命,再缘悭、剩月零风里。清泪尽,纸灰起。”
先是描写眼前凄清景象,然后半嗔半怨爱人撒手人寰,留他孤苦伶仃。接着竟问候起亡妻过得可好,仿佛她还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着人生。而他自己在现实中辗转难眠,自我安慰来生再续前缘,却又旋即把这卑微的希望之火都捻灭——连下一辈子都不敢奢望,这该是多深的绝望!最后如电影镜头一般,他把情思一收,切回到冰冷的现实,眼前飘飞的是祭奠的纸灰。
除了悼亡,纳兰还有很多词似是关于一场未能遂愿的初恋,怅憾之情溢于言表。撇开词作本身,纳兰对女子的深情,也许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里并不受推崇,在其师友的回忆文章里也几乎不占篇幅,但无疑契合了热衷于讴歌爱情的现代社会。
以上我们谈到纳兰上马弓弦霹雳、临案妙笔生花、待妻一往情深,也就无怪乎人们总乐于把他想象为翩翩美男子。电视剧里纳兰的扮演者,无一不是眉目如画的小生,《康熙秘史》里的演员钟汉良更是倾倒无数观众,成为纳兰的最佳代言人,据说还作为配图进入了语文教辅书。这样的“形象宣传”,无疑让纳兰更受文青、尤其是怀春少女的追捧。
《康熙秘史》剧照
那么,真实的纳兰是否真的貌比潘安呢?就笔者所知,纳兰的几位好友追述他时并无外貌描写,勉强能沾边的大概只有“举止闲雅”。这时也许你要说:无图无真相!图嘛……不是没有,就怕你看了会幻灭。
下面这幅禹之鼎所绘、藏于故宫博物院的《容若侍卫小相》,据说是现存唯一可以认定是纳兰真容的画像。老实说,画中这位粗壮的大叔,和大众喜闻乐见的俊秀青年相距甚远,那单眼皮细眯眼、饱满的苹果肌,倒是和元朝帝王有共通之处(前面说过纳兰祖上为蒙古人)。当然古代人物画嘛……你懂的。
其实我们没必要执着于考证纳兰是否五官端正、长身玉立,不是有句话叫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吗?无论“硬件”如何,凭其出身、才学、为人推断,气质高雅这一点是肯定跑不掉的。
《容若侍卫小相》局部(故宫博物院藏)
元世祖忽必烈画像(台北故宫博物院藏)
如果说上述诸多因素都成就了纳兰的传奇色彩,还有一点我认为也“功不可没”,那就是他的薄命。时年三十岁的纳兰突染“寒疾”,连康熙亲命延医送药都不无济于事,七日后“不汗而死”。
年岁不永的名人,远有李贺、王希孟,近有徐志摩、李小龙,外有梦露、戴安娜王妃。早逝固然令人扼腕,却让他们永远以风华正茂之姿活在世人心中。
纳兰死后三年,其父明珠因结党营私被罢黜,此后不受重用。上世纪30年代初张任政先生为纳兰编年谱时就写过,关于明珠的民间记载很少,估计是由于当时文士怕受牵连。从“荣膺显爵”到避之则吉,这从侧面反映出明珠的陨落。
如果纳兰活得久一点,目睹父亲失节、家族败落,恐怕他那本就敏感多愁的心灵会碎落一地,恐怕他会像曹雪芹一样以落难贵胄、潦倒中年的形象定格于历史。即使那能催生出血泪交加、直追后主的名篇,不也是一种残酷?终其一生白衣公子,对于纳兰未尝不是幸事,也顺带为文青们留下了一片浪漫色彩。
纳兰最后的吟咏对象:明开夜合花(摄于纳兰故居)
如果说流行文化放大了纳兰身为相门公子儿女情长的一面,我们应该看到更为立体的他。比如说,他的淡泊荣利、义薄云天。他对锦衣玉食不屑一顾,向往浪荡江湖的自由,曾借雪花自比“不是人间富贵花”,这绝不是故作姿态。
他尽管大体上走着合符其身份的“正统”之途,却在满汉种族隔阂甚深的当时广交汉族士大夫,其好友“皆一时俊异,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”,也就是才情卓绝而孤高不群、坎坷失意之人,如严绳孙、顾贞观、秦松龄、陈维崧、姜宸英。
受顾贞观所托,他甚至冒着触怒天颜的危险,倾尽全力拯救一位素不相识的汉族才子吴兆骞,此人因顺治年间触动满汉敏感神经的科场舞弊案,蒙冤流放东北苦寒之地近二十年。
吴兆骞重获自由后,纳兰对他“生馆死殡”——生时留他在府上教书,死后为其操办丧事。纳兰同情、理解、救助汉族落魄士人,“竭至诚,倾肺腑”,因此他去世时很多与他素未谋面的人都感伤落泪。
据说是纳兰以文会友的渌水亭的原址(摄于纳兰故居)
此外还想说明的一点是,纳兰的经历绝非局限于朱门绣闼、风花雪月。作为近侍,他扈从皇帝游历各地,近郊宫苑自不必说,还曾“西登五台,北陟医无闾山,出关临乌喇,东南上泰岱,过阙里,度江淮,至姑苏”。正因如此,他写下了不少边塞词。宋朝失去了北方大片领土,自然也就失去了创作边塞词的土壤,纳兰可说是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。
“山一程,水一程,身向榆关那畔行,夜深千帐灯。 风一更,雪一更,聒碎乡心梦不成,故园无此声。”“万丈穹庐人醉,星影摇摇欲坠,归梦隔狼河,又被河声搅碎。”这些作品让我们看到了纳兰较为豪迈大气的一面,看到了他的戎马之姿,看到了他的家国情怀。然而,侍卫生活鞍前马后,没有太多施展才能的空间。
他的朋友说他“于往古治乱,政事沿革兴坏,民情苦乐,吏治清浊,人才风俗盛衰消长之际,能指数其所以然,而亦不敢易言之。窥其志,岂无意于当世者。”就是说其实纳兰也有一番治国平天下的抱负,但碍于侍卫身份不可妄议政事,只能韬光养晦,“所欲试之才,百不一展;所欲建之业,百不一副”。他在“职业生涯”中做过的唯一一件实事是“觇梭龙”,大概是侦察某些边远地区的敌对部落。纳兰死后不久,这些部落就归顺了,康熙为此特派使者到纳兰灵前告慰。
斯人已远。笔者去年在北京,在现已成为宋庆龄故居的纳兰府里辗转询问,才知道那个修葺一新、连接长廊的亭子正是传闻里纳兰以文会友的渌水亭的原址,两棵不起眼的矮树据说正是纳兰手植的明开夜合花。我问花儿,你们知道你们的纳兰容若先生现在成文青男神了吗?它们陶醉在春风中,默默不语。
参考资料:
《纳兰性德年谱》(张任政)
《清史稿·卷108·志八十三·选举三》(赵尔巽等,中华书局,1977年)
《清史稿·卷四百八十四·列传二百七十一·文苑一》(赵尔巽等,中华书局,1977年)
《清史列传·卷八·明珠》(王钟翰点校,中华书局,1981年)
顾梁汾祭先生文(见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《饮水词》)
韩菼《进士一等侍卫纳兰君神道碑》(见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《饮水词》)
严绳孙《成容若遗稿序》(见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《饮水词》)
徐乾学《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》(见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《饮水词》)
《一生一世一双人:纳兰容若的词与孤独》(阮易简,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,2015年)
百家讲坛《纳兰心事有谁知》(杨雨,CCTV-10科教频道,2012年)
《清代大内侍卫谈略》(曹连明,《紫禁城》1994年04期)
《清代侍卫制度》(常江,《社会科学辑刊》1988年03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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